2024年5月23日 星期四

 

〈無怨〉 陳列

就在房間角落那個高出地板許多的廁所內,我曾多次踮著腳尖,透過鐵柵的空隙,凝視外面陽光或夜空下的市鎮,心中陣陣不安的饑渴和疼痛。一個老犯人說,除了睡覺和吃飯之外,不要再看其他和想其他。我懂得他的意思。行人、屋宇、遠處山腳下南下北上的火車等等全然和我們無關,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已經中止或完全死去,勢必隨感受而來的自憐情緒常會把人擊垮,對牆內的生存造成力量的損失,唯有使自己的心境進入心理學家所說的最後的妥協期,接納事實並調整自己之後,才不致於發狂或活得很辛苦。一個盼望能有多久的堅持呢?回憶中的聲色又如何構成一丈見方的空間裡的活動內容?因此,在必要的工作之外,我們學習看書以及不思不想。

對於書本,這裡的某些人是陌生的,他們最熟悉的是拳腳刀劍恩怨之類的當下行動,並尊崇男人世界中某部分無關乎知識教誨的奇特價值。但時地遷易之後,書中的一個故事,一篇記述,便也可能是一次新奇的經驗,使他們逐漸忘去快樂與否以及刑期還剩多久等問題。睡在我旁邊的來自旗山的黑笛仔,曾經有過多少意氣揚揚的往事呢?他那全身龍蛇鷹虎雜處的黥墨就是那些日子的鮮明註腳。可是,目前最令他著迷的是遊記。從他的專注裡,我可以想像到,書中的萬里風光必定溶化掉他胸中不少的騰騰熱氣,並使他打破了四壁的範囿,心思因而及於地球的每個涯角;許多完全不需提防的山水和人文在等著他,並進而讓他對未來懷著一些必須活著出去完成的祕密誓約。

至於對我而言,書中滋味之一是能夠超越時間,與古人對坐交談。他們一生的起伏、得意和悔悟,原原本本展開在我眼前。我似乎把握到了處榮與進取之間,眼淚與歡笑之間的微妙關係,以及所謂的永恆的意義。或者應該說,我在書頁裡所面對的是過去的自己,所關懷的是未來。只是沒有現在。某個哲人說,生活不該是為明天而準備,而是快樂充實地活過每個今天。我要說的是,當我在念書時,日子就那麼容易地過去了。

假使累了,那就儘量什麼也不去想吧。偶爾的不思不想原就是一件好事情。在生命中空出某些時候,讓它們遠離名利憂患,永遠有助於面貌的清滌。梭羅在生活的書頁上所留下的寬闊的白邊,非但不是浪費,而且是一種力量的充實;國畫中留白所生的無限張力和完整性,絕不是任何線條或色彩所能造出的。在一段時間的吵雜和匆忙之後,那是人真正端詳自己的時刻。我隨意走著,坐著,不必很累地去注意他人或計算事情。

現在,三個室友似乎都很平靜地閉目躺著,或許也在追憶或想望一個流動的世界,或許在嚼噬著自己的不幸或悔疚,或許什麼都不是,而是真正在全心全意的睡眠。因為到底憂思還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前些時日的工作,的確夠讓人疲累的,而另一次足以引起心情波動的任何變化又不知何時將會到來。

如果有陽光,從西邊牆壁上方的花磚間射入的幾塊菱形光線,現在應該落在第七條地板橫木上了。那也就是老林右腿附近的位置。等到陽光移到第八條地板時,有時就會聽到獄吏的鐵底皮鞋走在長廊上的聲音,而後是某個鐵門開啟和關閉的轟然撞擊聲。我們知道,下午的審訊和工作又開始了。在陽光的移動中,有人將要為個人的自由或甚至於生命和法律爭執幾個鐘頭,有人則將在工廠區為某個團體縫製一定數量的筆挺制服。

陽光共有十二塊,成三行排列。在這個七月的上旬,大抵在午飯後不久就會出現。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我進來第三天的午後。我無心地翻閱著黑笛仔擺在枕頭邊的《海天遊蹤》。夜裡永遠亮著的日光燈早已隨著白天的到來而關熄了,書上的文字還算清楚可見。許多事情令我煩慮。等我再低頭時,卻看到了泛黃的書頁上有著兩小塊柔和的亮光,手背和地板上更多。幾乎整個下午,我就那樣定定地看著,我從沒有想到,陽光移動的腳步竟會那般令人怦然心動。以前,我們當然都見過陽光,但絕不會想到它可以分割成多少塊如此細碎的光芒,更怎會想到自己會為幾小塊投射在房間內的光線而激動,而守候呢?而且,往往就在這樣的守候裡,一天過去了。

然而今天下午,陽光是不會來的了。從聲音就可以聽出雨已開始急促地落下;我辨認得出它分別打在鐵皮屋頂上、樹葉上和水泥地上的不同聲響。但只要它能在夜裡停止,不妨礙明早的放風散步,我們便無所謂風雨。 (節錄自陳列《地上歲月》,INK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