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季結束了〉 廖鴻基
旗魚汛季結束後,我請求海湧伯讓我獨自開船出海一趟。
船上三叉漁鏢、一簍簍鏢繩,甚至整座鏢魚臺都已卸下擺在碼頭;整整三個月幾近瘋狂的追逐與鏢獵後,鏢魚船已經解除武裝。說不出這趟出海到底為了什麼?
可能,我只是想以閒散的心,沒有目標的在昔日戰場上巡遊一番,也許,是想做個真正的結束吧,把三個月來繃緊的神經澈底解除武裝。
對這不合理的請求,海湧伯似乎理解,他別過頭揮了揮手說:「去吧。」
出了港後,放鬆油門,船速降到最慢,天空浮雲,悠遠幾聲鳥鳴,船隻如在曠野漫步,引擎聲穩定沉著,漸漸與我心跳節奏合而為一。
像一串不經意滲入的音符,耳根深處隱約響起引擎撕扯欲裂的嘶吼聲,船首彷彿撞浪,水花激昂,整艘船化作一隻劍尖刺向水裡奔游的旗魚;海湧伯勇武憤慨的臉,旗魚垂死的怨恨……一幕幕活生生、血淋淋的追逐與吶喊,輾轉在我眼簾上倒轉重播。
我必須忘掉這些,必須將三個月來死命瞪看海面尋找旗魚的眼光調整到適當高度和比較和緩的焦距。
我轉頭看向遠山,發現海岸山脈比漁季剛開始時枯黃許多。
一隻鰹鳥迎面飛來,我即時偏壓舵柄,船隻盤旋轉頭,隨著鰹鳥自在駛去。鰹鳥閃動翼翅越飛越遠,終於在微藍天際化為一點蒼茫。
航過奇萊鼻,水色轉暗。兩個不同水色的海流在此匯合,並沿著岬角向外延伸,鋪出海面一條色澤分明的流界線。直覺告訴我,就是這裡了。
我退開離合器,讓船隻自由漂流。
左舷外,一條鬼頭刀拍起浪花忽忽躍起水面,牠在空中扭腰挺身,然後像一把飛刀斬落海面。一聲脆響,如打破鏡面般擾動了我的心情。感覺手心出汗,深重的喘了口氣,我安慰自己:「這不是旗魚,這不是旗魚,漁季已經結束了。」
我必須忘掉旗魚,忘掉那幾乎已鑄成模子深深烙印在我腦子裡的旗魚影子。
一轉頭,船尾海面浮現一根灰黑影子,像根漂流枯枝,又幾分像是切出海面的旗魚尾鰭……海面竟波出水痕,那根漂流枯枝或其他什麼的,似乎緩緩漂移著並逐漸靠近船隻。
我低著頭不斷跟自己解釋,那只是一根枝椏露出海面的漂流木,只是幻覺、只是漁季殘留在眼膜上的幻影。
果然就消失了。
那根露出海面的灰黑影子,果然一陣漂移後消失了。立刻,我又感到不安,漂流木不會無端下潛消失。
手心又出汗了。
漁季結束了,船隻解除武裝如一圈空白句號的這時,任何靠近船邊的獵物都已失去意義。
揉揉眼睛別過頭去,就當做幻覺、當作不存在。
誰知道,才別過頭,船尖左前又浮現一根灰黑影子。
誰在作弄我嗎?
趕緊垂頭閉眼,用力吆喝:「全部滾開。」不管是漂流木、是旗魚,還是幻影,全部離開我的視線、全部離開我的船隻。
船身受浪搖晃,舷邊傳來細碎水聲,闇暗眼膜上,漸漸浮出一片搖晃的海,浪濤相疊逐漸高聳,風聲於是淒厲,那根露出水面的灰黑影子,浮著浮著,像根荊棘碾在眼膜和眼珠子之間;海湧伯嘶聲吶喊發現旗魚,全船鏢魚討海人踏步甲板跺跺奔跑,引擎雷鳴,船身傾側弧轉,倏地衝出……漁季的這些畫面,無論睜眼、閉眼,都成為無可阻攔的折騰。
睜開眼,啊,就在舷邊。
不只尾鰭整片露出,整條魚背褐鮮鮮、油亮亮真真實實浮在船邊。
這是一條美麗壯碩的旗魚,不必再安慰自己,一股上湧的氣噎在喉底喊不出聲,全身筋肌於是抓緊。
想大聲喊嚷,想起身奔跑,如漁季裡發現獵物一般;只是不曉得,接下來,我還能做什麼。
旗魚悠閒自在,尖嘴朝向船前,似在等候什麼。
喔,不,船尖湧來一陣水紋,另一條一樣壯碩的旗魚翩翩游來。
兩條旗魚似在相逢寒暄,盤旋游繞,彼此挨偎著款款游在我的船邊。
三個多月的漁季裡,幾乎天天出海,每一褶波峰浪底我們仔細搜尋,不曾見過如此大方自在的旗魚;即使站上鏢魚臺盤旋追魚,牠也是箭一樣,左閃右擺,身影飛快;不曾見過如此清楚,這般靠近,如此彷彿伸手可以觸及的獵物。
這兩條旗魚似乎毫無戒心,尤其牠們的眼神,和漁季裡看到的或記憶中的完全不同。難道這兩條旗魚也知道,漁季結束了。 (節錄自廖鴻基《討海人》,晨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