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3日 星期四

 

〈追尋那摘不到的星星〉  李偉文

我長長的學生時代中,書桌案頭始終貼著一張《夢幻騎士》主題曲的歌詞:

去做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去打一個不可能打敗的敵人,去忍受無法忍受的哀傷,去改正無法改正的錯誤,去追求貞潔完美,不管相距多遠,即使雙手筋疲力盡,仍要盡力去摘那摘不到的星星……

整整三年高中生活,每個要上學的早晨,一定要聽完這首歌才出門。當然,這是在那個苦悶時代、苦悶青春,對未來的一種想望,以及浪漫情懷。對年輕人演講提到夢想的追求時,這首老歌不知不覺又會浮現在我的腦海。

總覺得夢想和目標不同,目標有期程、可量化,而且基本上應該是可達成的;可是往往目標訂好之後會帶來壓力,而且目標一旦達成,或許會有如廬山煙雨浙江潮般,覺得悵然若失。就像著名喜劇演員金凱瑞說:「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嘗嘗有錢或成名的滋味,這樣他們就會了解自己的目標或願望,通常不是幸福人生的解答。」

我心目中理想的夢想剛好和目標的特質相反:它不能量化(抽象的、利他的),它不可能真正完成(就像那顆摘不到的星星),而且沒有期程,必須耗盡一生來追求,直到我們告別人世之前都不可能完成,但是活著的每一天的每個時刻,都可以滿懷熱情地朝它前進,而且時時有所進展、有所收穫。

這個意象或比喻,就是我們常說的,人生不是抵達某個特定目標、特定成就才不虛此行,不是的,人生不是非達成什麼不可,整個生命的過程就是追尋星星的過程,也就是人生的意義所在。

名氣、金錢、美貌……我們嚮往的事物都無法保證擁有幸福或美滿的人生,我覺得最快樂、最能激發熱情的,就是能夠確認天邊那顆值得我們追尋的、屬於自己的星星。但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夢想?那顆值得一輩子追尋的星星?

有個老師曾經用這個問題協助學生找到夢想:「假如你中了樂透超級大獎,有數十億元的彩金,你會怎麼用?」學生的答案五花八門,但不出以下幾點,購買自己想要的東西,暢遊世界……

老師說:「假如你已為自己及家人、朋友、關心的人買齊一切想要的東西,世界美景奇觀都看遍了,結果還剩下誇張多的錢時,你會做什麼填滿你的生活?」通常接下來是一片沉默。

老師接著引導:「假如你喜歡照相,想不想去從事攝影工作?」

「你不缺錢,既然願意免費做拍照這件事,讓別人付你錢,不是更爽嗎?」

這個老師透過繞圈子的提問,其實想提醒學生,錢固然重要,但我們不必為了賺錢而放棄夢想,也要有信心能夠找到一份既能賺錢又能滋養靈魂的工作。

類似的提問也可以直接詢問:「假如你可以完全不在乎賺不賺錢,不必管對家人、對一切人的責任或看法,你會做什麼事?」

心理學家阿德勒(Alfred Adler)曾提醒我們:「假如你不為自己而活,誰要為你的人生而活?」若老是想尋求別人的認同,時時在意別人的評價,你就是在過別人的人生。

我們不該為了別人而活,而別人也不是為了滿足我們的期待而活,一方面不必擔負起屬於別人的人生,一方面也不必為了別人的反應而煩心。

我們是活在社群中,所以阿德勒很清楚明白地說:「人類的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他主張人生的課題只能自己解決,因為只有自己可以改變自己,一個人不可能了解另一個人,更不可能改變另一個人。

我同意阿德勒的論點,也相信只要盡力做自己能做的事,事情就會在該改變的時候發生改變。不必強求,也不必遺憾。

就像《夢幻騎士》主題曲所說的:「我知道,只要能守住這份光榮的使命,則當我躺下安息的時候,我的心將會平靜、安寧,這個世界也會變得更好。」

                                                           (節錄自李偉文《活得興高采烈》,時報出版)

 

〈無怨〉 陳列

就在房間角落那個高出地板許多的廁所內,我曾多次踮著腳尖,透過鐵柵的空隙,凝視外面陽光或夜空下的市鎮,心中陣陣不安的饑渴和疼痛。一個老犯人說,除了睡覺和吃飯之外,不要再看其他和想其他。我懂得他的意思。行人、屋宇、遠處山腳下南下北上的火車等等全然和我們無關,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已經中止或完全死去,勢必隨感受而來的自憐情緒常會把人擊垮,對牆內的生存造成力量的損失,唯有使自己的心境進入心理學家所說的最後的妥協期,接納事實並調整自己之後,才不致於發狂或活得很辛苦。一個盼望能有多久的堅持呢?回憶中的聲色又如何構成一丈見方的空間裡的活動內容?因此,在必要的工作之外,我們學習看書以及不思不想。

對於書本,這裡的某些人是陌生的,他們最熟悉的是拳腳刀劍恩怨之類的當下行動,並尊崇男人世界中某部分無關乎知識教誨的奇特價值。但時地遷易之後,書中的一個故事,一篇記述,便也可能是一次新奇的經驗,使他們逐漸忘去快樂與否以及刑期還剩多久等問題。睡在我旁邊的來自旗山的黑笛仔,曾經有過多少意氣揚揚的往事呢?他那全身龍蛇鷹虎雜處的黥墨就是那些日子的鮮明註腳。可是,目前最令他著迷的是遊記。從他的專注裡,我可以想像到,書中的萬里風光必定溶化掉他胸中不少的騰騰熱氣,並使他打破了四壁的範囿,心思因而及於地球的每個涯角;許多完全不需提防的山水和人文在等著他,並進而讓他對未來懷著一些必須活著出去完成的祕密誓約。

至於對我而言,書中滋味之一是能夠超越時間,與古人對坐交談。他們一生的起伏、得意和悔悟,原原本本展開在我眼前。我似乎把握到了處榮與進取之間,眼淚與歡笑之間的微妙關係,以及所謂的永恆的意義。或者應該說,我在書頁裡所面對的是過去的自己,所關懷的是未來。只是沒有現在。某個哲人說,生活不該是為明天而準備,而是快樂充實地活過每個今天。我要說的是,當我在念書時,日子就那麼容易地過去了。

假使累了,那就儘量什麼也不去想吧。偶爾的不思不想原就是一件好事情。在生命中空出某些時候,讓它們遠離名利憂患,永遠有助於面貌的清滌。梭羅在生活的書頁上所留下的寬闊的白邊,非但不是浪費,而且是一種力量的充實;國畫中留白所生的無限張力和完整性,絕不是任何線條或色彩所能造出的。在一段時間的吵雜和匆忙之後,那是人真正端詳自己的時刻。我隨意走著,坐著,不必很累地去注意他人或計算事情。

現在,三個室友似乎都很平靜地閉目躺著,或許也在追憶或想望一個流動的世界,或許在嚼噬著自己的不幸或悔疚,或許什麼都不是,而是真正在全心全意的睡眠。因為到底憂思還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前些時日的工作,的確夠讓人疲累的,而另一次足以引起心情波動的任何變化又不知何時將會到來。

如果有陽光,從西邊牆壁上方的花磚間射入的幾塊菱形光線,現在應該落在第七條地板橫木上了。那也就是老林右腿附近的位置。等到陽光移到第八條地板時,有時就會聽到獄吏的鐵底皮鞋走在長廊上的聲音,而後是某個鐵門開啟和關閉的轟然撞擊聲。我們知道,下午的審訊和工作又開始了。在陽光的移動中,有人將要為個人的自由或甚至於生命和法律爭執幾個鐘頭,有人則將在工廠區為某個團體縫製一定數量的筆挺制服。

陽光共有十二塊,成三行排列。在這個七月的上旬,大抵在午飯後不久就會出現。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我進來第三天的午後。我無心地翻閱著黑笛仔擺在枕頭邊的《海天遊蹤》。夜裡永遠亮著的日光燈早已隨著白天的到來而關熄了,書上的文字還算清楚可見。許多事情令我煩慮。等我再低頭時,卻看到了泛黃的書頁上有著兩小塊柔和的亮光,手背和地板上更多。幾乎整個下午,我就那樣定定地看著,我從沒有想到,陽光移動的腳步竟會那般令人怦然心動。以前,我們當然都見過陽光,但絕不會想到它可以分割成多少塊如此細碎的光芒,更怎會想到自己會為幾小塊投射在房間內的光線而激動,而守候呢?而且,往往就在這樣的守候裡,一天過去了。

然而今天下午,陽光是不會來的了。從聲音就可以聽出雨已開始急促地落下;我辨認得出它分別打在鐵皮屋頂上、樹葉上和水泥地上的不同聲響。但只要它能在夜裡停止,不妨礙明早的放風散步,我們便無所謂風雨。 (節錄自陳列《地上歲月》,INK印刻出版)

 

〈漁季結束了〉 廖鴻基

旗魚汛季結束後,我請求海湧伯讓我獨自開船出海一趟。

船上三叉漁鏢、一簍簍鏢繩,甚至整座鏢魚臺都已卸下擺在碼頭;整整三個月幾近瘋狂的追逐與鏢獵後,鏢魚船已經解除武裝。說不出這趟出海到底為了什麼?

可能,我只是想以閒散的心,沒有目標的在昔日戰場上巡遊一番,也許,是想做個真正的結束吧,把三個月來繃緊的神經澈底解除武裝。

對這不合理的請求,海湧伯似乎理解,他別過頭揮了揮手說:「去吧。」

出了港後,放鬆油門,船速降到最慢,天空浮雲,悠遠幾聲鳥鳴,船隻如在曠野漫步,引擎聲穩定沉著,漸漸與我心跳節奏合而為一。

像一串不經意滲入的音符,耳根深處隱約響起引擎撕扯欲裂的嘶吼聲,船首彷彿撞浪,水花激昂,整艘船化作一隻劍尖刺向水裡奔游的旗魚;海湧伯勇武憤慨的臉,旗魚垂死的怨恨……一幕幕活生生、血淋淋的追逐與吶喊,輾轉在我眼簾上倒轉重播。

我必須忘掉這些,必須將三個月來死命瞪看海面尋找旗魚的眼光調整到適當高度和比較和緩的焦距。

我轉頭看向遠山,發現海岸山脈比漁季剛開始時枯黃許多。

一隻鰹鳥迎面飛來,我即時偏壓舵柄,船隻盤旋轉頭,隨著鰹鳥自在駛去。鰹鳥閃動翼翅越飛越遠,終於在微藍天際化為一點蒼茫。

航過奇萊鼻,水色轉暗。兩個不同水色的海流在此匯合,並沿著岬角向外延伸,鋪出海面一條色澤分明的流界線。直覺告訴我,就是這裡了。

我退開離合器,讓船隻自由漂流。

左舷外,一條鬼頭刀拍起浪花忽忽躍起水面,牠在空中扭腰挺身,然後像一把飛刀斬落海面。一聲脆響,如打破鏡面般擾動了我的心情。感覺手心出汗,深重的喘了口氣,我安慰自己:「這不是旗魚,這不是旗魚,漁季已經結束了。」

我必須忘掉旗魚,忘掉那幾乎已鑄成模子深深烙印在我腦子裡的旗魚影子。

一轉頭,船尾海面浮現一根灰黑影子,像根漂流枯枝,又幾分像是切出海面的旗魚尾鰭……海面竟波出水痕,那根漂流枯枝或其他什麼的,似乎緩緩漂移著並逐漸靠近船隻。

我低著頭不斷跟自己解釋,那只是一根枝椏露出海面的漂流木,只是幻覺、只是漁季殘留在眼膜上的幻影。

果然就消失了。

那根露出海面的灰黑影子,果然一陣漂移後消失了。立刻,我又感到不安,漂流木不會無端下潛消失。

手心又出汗了。

漁季結束了,船隻解除武裝如一圈空白句號的這時,任何靠近船邊的獵物都已失去意義。

揉揉眼睛別過頭去,就當做幻覺、當作不存在。

誰知道,才別過頭,船尖左前又浮現一根灰黑影子。

誰在作弄我嗎?

趕緊垂頭閉眼,用力吆喝:「全部滾開。」不管是漂流木、是旗魚,還是幻影,全部離開我的視線、全部離開我的船隻。

船身受浪搖晃,舷邊傳來細碎水聲,闇暗眼膜上,漸漸浮出一片搖晃的海,浪濤相疊逐漸高聳,風聲於是淒厲,那根露出水面的灰黑影子,浮著浮著,像根荊棘碾在眼膜和眼珠子之間;海湧伯嘶聲吶喊發現旗魚,全船鏢魚討海人踏步甲板跺跺奔跑,引擎雷鳴,船身傾側弧轉,倏地衝出……漁季的這些畫面,無論睜眼、閉眼,都成為無可阻攔的折騰。

睜開眼,啊,就在舷邊。

不只尾鰭整片露出,整條魚背褐鮮鮮、油亮亮真真實實浮在船邊。

這是一條美麗壯碩的旗魚,不必再安慰自己,一股上湧的氣噎在喉底喊不出聲,全身筋肌於是抓緊。

想大聲喊嚷,想起身奔跑,如漁季裡發現獵物一般;只是不曉得,接下來,我還能做什麼。

旗魚悠閒自在,尖嘴朝向船前,似在等候什麼。

喔,不,船尖湧來一陣水紋,另一條一樣壯碩的旗魚翩翩游來。

兩條旗魚似在相逢寒暄,盤旋游繞,彼此挨偎著款款游在我的船邊。

三個多月的漁季裡,幾乎天天出海,每一褶波峰浪底我們仔細搜尋,不曾見過如此大方自在的旗魚;即使站上鏢魚臺盤旋追魚,牠也是箭一樣,左閃右擺,身影飛快;不曾見過如此清楚,這般靠近,如此彷彿伸手可以觸及的獵物。

這兩條旗魚似乎毫無戒心,尤其牠們的眼神,和漁季裡看到的或記憶中的完全不同。難道這兩條旗魚也知道,漁季結束了。   (節錄自廖鴻基《討海人》,晨星出版)

 

〈肉慾廚房〉  簡媜

關於廚房,我們應該有一種雅量接受它是一間屋子裡最煽情且充滿肉慾的地方。

我固執地認為,臥室的色調應該趨近透亮的藍天冰河,或是大雪乍停,從遠山小村白茫茫的沉睡中,掉出一個陌生客的感覺。我想,搬進棺材硬鋪之前,我們最好在彈簧軟鋪上學習一人份的安靜,並且研究一種姿勢,避免把孤獨睡縐。

而廚房,請允許我放肆地說,那才是活著的世界,活得氣氣派派的!

我已經祕密記錄自己的廚房與食譜一段時間了,等同於畏懼青春流逝的人以寫真集保留其年輕形貌,我的廚房筆記即是肉體對話錄。讓我們開始想像吧,在一間溫暖且繁複的廚房裡,一個保守女子歡愉地洗滌菜蔬,以各式刀具拍、切、剁、刨、剜……她熟悉各種料理法,只要有一臺雙口瓦斯爐及兩個插座,她便能讓炒鍋、燉鍋、烤箱、電子鍋……組成一支歌舞團。(你一定以為她忘了微波爐,不,她討厭微波爐,彷彿它是個敗德者。)當各種肥美的氣味飄浮在這間廚房裡:成熟蹄膀的鼾聲、清蒸鱈魚白皙的胴體、油燜筍嬌嫩的呻吟、干貝香菇菜心的呼喚以及什錦豆腐羹發出孩童般的竊笑時,她已經準備好各式相襯的餐具與裝飾用的綠菜葉,並且剝好兩粒軟綿綿的紅柿,盛放在描花青瓷小碟上,多麼像得道高僧啊!她如此讚美剝過皮的柿子。接著,她坐在餐桌前,細緻地品嚐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脣測溫,放入嘴裡,咀嚼,吞嚥,感受食物滑入體內,沿著食道進入胃所引起的那股電流。她完全熟悉胃部蠕動的節奏,有時像被微風拂動的一只絲綢小袋,有時──特別貪婪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胃不僅安了磨豆機,而且還帶了齒輪。

是的,這就是我。在酷愛烹調可口的晚餐後,以一種末代貴族的優雅獨自進餐的生涯裡,我的廚房筆記忠實地記錄每一種食物與我的超友誼關係。包括最家常的新竹米粉如何讓我一面擒著大竹筷翻炒一面吞掉半鍋米粉,好似遇到烈火情人;染上重感冒的冬夜,因擤不完的鼻涕而睡不著時,獨自進廚房,拉出砧板菜刀,從牆角簍子內摸出老薑,狠狠一拍──像替寒窯裡的王寶釧拍死薄情郎,煮一壺黑糖薑湯,燈下,噓噓地喝出一身汗及淚花。那種暖和是農村時代的,彷彿老朋友坐牛車來看你。筆記中,也不難發現改良品種,譬如「四神湯」如何變成只有芡實、淮山,後來又如何專攻很難買到的淮山薯,以及它讓我的身體宛如觸電的過程。

當我年老時──那必定在某溫泉區的養老院,肉體質感與肉慾芬芳早已消褪,我宛如一片新東陽辣味牛肉乾,端莊地坐在籐椅上曬太陽。我但願還有氣力擒著放大鏡慢慢閱讀廚房筆記,每日讀一道菜,我會撫著自己的胃像撫摸寵物的頭一樣,邀請它與我一起回憶那些祕密的歡愉。

我希望我的生命終止於對蹄膀的回憶,不管屆時母親與姑媽的亡魂如何瞪視,我堅持用一瓶高粱燉它,炒一把大蒜大辣,並且發狂地散布整株新鮮芫荽與驕傲的肉桂葉,猶似,我那毫無章法且不願被宰割的人生。 (節錄自簡媜《胭脂盆地》,洪範出版)